白癜风治疗医院 https://yyk.familydoctor.com.cn/2831/静静的濑川河
廖伟
我12岁离开河包场时,不晓得这条家乡的小河其实是有名字的。我相信超过99%的乡里乡亲和我一样,也是不知道的。大家都喊她“河”,淘菜洗衣叫“去河边”,洗澡游泳叫“下河头”,搬罾捞鱼叫“到河里”。“河”瘦小,只有五六米宽;“河”细长,三面包围着五里长街。许多年以后,我在读地方志时才得知“河”大名濑川,北宋神宗元丰年间在此设濑川镇,镇名因河名而得。在乡土课本地图上,我也看见了官方对这条长江支流沱江、沱江支流濑溪河、濑溪河支流濑川河的标名。
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同身边被人遗忘名字的小河一般,亲切而宁静,无声无息绝无一点喧嚣,极少有人惹是生非。他们待人接物总是小心翼翼、客客气气,说得最多的是“负伦你”,翻译成普通话就是“麻烦你”“谢谢你”,听起来胆怯而礼性。
然而,河包场人骨子里头却是高傲的,一千多年前此地就是一方重镇,场头金凤山上的白塔见证着唐宋以来的繁华。这里的人骨子里也是尚武的,别人舞龙都是穿戴整齐前呼后拥,河包场舞龙则是赤裸上身阳刚出场,称之为“肉龙”;场头场尾练家子众多,练的都是小洪拳,就连蒋癫子也喜欢在扯谎坝脱了衣服打几圈,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一合二合,打倒你怎么说……”老人们摆龙门阵,总爱说清末攻打场口坡上法国传教士修的教堂的故事,领头人余栋臣是他们的偶像。
另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则是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武斗,小小一个场镇分成了“二九派”“反二九”两派,连住在摇摇欲坠白塔寺的左跛子也一鸣惊人,成了造反派的头头。那年发生一场血案,我隔壁的周家当家人晚上被另一派绑走,后来发现被钢钎戳死,留下一个六十多岁老母,一个年轻的寡妇,三个幼小的儿女。几个月后,周家又添了一个男丁,这就是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周四娃子。
到我懂事时已是七十年代中期,经历短期骚动的河包场又恢复了宁静。该上班的上班,该上课的上课,该卖凉粉的卖凉粉,该补锅的补祸,该剪头发的剪头发……秋天到了,红苕上市,人们忙着打苕粉做粉条,磨米浆做麻圆,挑回河沙在大铁锅翻炒阴米做炒米糖。接着就是杀年猪吃刨汤,熏腊肉灌香肠……一切宛如旁边的濑川河,偶尔洪汛之后很快回复静谧。
也许,阳气压抑太久终究需要一个发泄口,七十年代中后期居然成为河包场篮球运动的*金时代,整个街上男女老少都痴迷上了美国人发明的这东西。想来很有趣,一千多居民大多数人懂英语单词“ball”读出来的意思,这里所说的大多数人,不仅仅指老少爷们,也包括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太婆。我一直没弄明白,远离城市的河包场人为什么会对篮球情有独钟。我想,大概是其中的竞技性和娱乐性正好契合了河包场的文化基因。
既然你看重篮球,那就会有许多球队上门挑战,近的有本县中和、德和、保安、仁义来的,远的有大足县季家、龙塘来的。每次外地球队到来,街上千人空巷,把球场坝围个里三层外三层。河包场有两个球场坝,一个在中心校背后,一个在公社后边的新仓坝。中心校的球坝宽敞,能容上千人观战,美中不足的是地面,全是泥土。公社球场坝打的三合土,下点毛毛雨不影响战斗。比赛开始前预热,双方队员并没有统一的服装,为了区分,会在运动衫背后别上颜色不同的布制号码。河包场的队员上场了,都是我认识的——
粮站的熊站长“十处打锣九处在”,大多数比赛都可以看见他墩笃的身体。他是我父母的朋友,别人喊他熊大汉,我只敢喊他熊叔叔。我去过他家,离街上三四里远,就在那座白色教堂的山脚下。他养了四五个娃娃,有个儿子取名熊星,比我大一两岁,曾带我在粮仓里捉麻雀,几十年了我记忆犹新。熊叔叔饭量惊人,一顿可吃一斤多挂面,上桌时必念念有词:“菜来抬头望,手稳心莫慌,菜少休啃骨,菜完先泡汤。”在我家,我亲眼看见他一口吃掉四指大的鲫鱼,先吞头再吃尾,一根鱼刺都不吐。后来我看《红楼梦》,读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:“老刘,老刘,食量大如牛,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。”我想起的就是这个熊叔叔。在球场上,就数他声音大力气大,往往后场猛一甩直接发球到了前场。场上哪个偷懒不出力,他就要垮下脸,把这人骂得倒立起。
还有一对父子兵——我家斜对门的周大娃和他老汉。周大娃是场上的绝对主力,他高中毕业刚下乡到村里当了知青,公社小学缺老师的时候也会被喊去代几天课。我读小学时,他来教了一段时间体育课,给我们组织了排球队和乒乓球队,还坚持每天训练。他老汉是供销社的职工,有一只眼睛残废,上得场来也是宝刀不老。这个周家原来和我家关系很好,当时我父亲是供销社的负责人,和老周是好兄弟伙,我记得在他们家擀面皮包饺子吃的热闹场景。后来,周大娃的表姐还嫁给了我的幺舅舅,我们两家又成了亲戚。偏偏这时关系发生了巨变,有人写匿名信诬陷我父亲,我父亲因此进了区公所的“学习班”,他本来胆小,受此惊吓,得了重病,一查是肝癌,几个月就去世了。我的母亲怀疑写匿名信整人的是老周,两家成了世仇。恢复高考头一年,周大娃周二娃兄弟俩,一个考上师专一个考上师范校,让周家风光无限。我和弟弟小学毕业后,好强的母亲坚决把我们送进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读初中。
球场上年纪最小的是郭小儿哥哥。我与他最亲,我们一起牧养过一大群鹅,有十几只。我们给每一只鹅取名字,每天一大早就打着光脚板去放鹅,*昏时,站在河这岸呼一声“鹅儿啰啰”,在对岸河坝头觅食玩耍、谈情说爱的公鹅母鹅就会不紧不慢红掌划着绿波归栏。母鹅们很争气,轮流着下蛋,每天都可以捡回热气腾腾的硕大鹅蛋。遇到放假时,他挑着小百货担子去附近几个乡场赶场,我曾跟他去过协和、保安、季家几个乡,保安是最近的,我们步行单面需要两小时。他还在读初中,也就十四五岁就开始参加成人们的球赛。对抗中,他显得又瘦又矮,但他人聪明,技术好,灵活穿梭在叔叔哥哥们的腋下,三大步上篮得分一次次让对手尴尬,一次次让场外的观战者呐喊鼓掌。他从小学一直打到高中,招工进城后没能依靠打球改变命运,而是去学习开车,通过当驾驶员,从一个印刷厂工人,一步步成为一家上市金融企业的办公室主任,在人生的竞技场上不断得分。二十年前,我曾与他在河包场一聚,在他老家的二楼,我们喝了三海碗蜂糖酒,醉得那么酣畅淋漓。
每场比赛都会有两个家族的成员出马。这两个家族一个是半边街的朱家,另一个是大头萝卜土旁的周家。两个家族有一个共同之处,全是牛高马大,男人们不仅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,而且人人长得有棱有角,在那个“身高一米七,外搭双眼皮”即是帅哥标准的年代,这两大家族算得上河包场的颜值担当。站在球场上,这种身高明摆着欺负人。两个家族也有不同,一个能文一个能武。周家尚文,代表人物人称“周缺嘴”,是卫生院的医生。他的儿子小名蛮子,球打得不错,字写得也好,还在场头别人的街檐口摆摊写过对联;朱家尚武,真正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——代表人物是食品站杀猪的朱仁学,杀猪刨毛开边一气呵成,绝不拉稀摆带。两个家族的人在场上是队友,场外则井水不犯河水,很少有交集。
虽然双方运动员穿得杂七杂八,不像正规*,但仪式不打一丝折扣,很是正儿八经的。队员入场,各自列队齐呼:“友谊第一,比赛第二!”“向XX队学习!”然后中线握手致敬,裁判员一声哨响比赛拉开帷幕。这时,场外的讲解员也开始忙碌起来,最初几年没有电喇叭,只有铁皮喇叭,人声嘈杂,吼起来效果不太好。记分员更集中了精神,有时候是翻记分牌,有时候是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。几年来,我看了数十场比赛,河包场队赢下了绝大多数,打其他乡镇球队简直就是横切萝卜竖切姜,简简单单。只有遇到永荣矿务局、杜家坝煤矿这样的硬角,才显得力从心,但输得也是口服心服。河包场赢得起也输得起,但是有一个地方是绝不能输的,那就是仁义场。河包场仁义场都是荣昌北部大乡场,本来二者相邻相亲,突然行*区划变更,仁义场升为区公所驻地,河包场成了下属的八九个公社(后改乡)之一。说场镇规模,我比你大;说历史,我比你悠久:河包人乐意了。每次和仁义场打比赛只能赢,那种忘命的拼劲,多年后我在皇家马德里队和巴塞罗那队的比赛中再次见到。
有一次,德和中心校的初中女子篮球队来打友谊赛,虽然说是学生比赛,但是也有看点——河包场迎战的是初中男子篮球队。本以为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,没想到一开始就出现戏剧性的一幕,女队攻势如潮,7号队员“垛儿一”(垛,土制的箭靶。川中方言:投得准),远投近投犹如百步穿杨,场下铁皮喇叭不停播报:“德和队7号两分有效!”最终河包场男队惨败。有人悄悄告诉我,那个7号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,她和她的母亲住在十多里外的农村。那时没有人介绍我们认识,她打完球又走路回去了。因为篮球打得好,初中毕业后县中学将她特招进高中。姐姐读了一学期高中父亲就去世了,她顶替参加了工作,这才来到河包场住进了我家。今年中秋节,我和65岁的姐姐谈起篮球,她说至少50年没有上场参赛。年过40的外甥女大为惊讶,根本不相信她妈当年的英姿,甚至不知道她妈会打篮球。
三年前我曾回过一次河包场。河包场早就和仁义场平起平坐了,都是建制镇。河包场场镇面积和人口已经是当初的三四倍,原来公社球场坝已不见踪迹,修成了市场。学校的球场应该还在吧,但学校修了围墙,我想进去被门卫拦住了。不过,可以肯定的,篮球离河包场街上的居民越来越远,“为球狂”的全民文化早已褪色于历史的星空。唯有古老的濑川河依旧那么瘦小,依旧那么沉得住气、不紧不慢自顾自地流淌着……
(作者单位:重庆晚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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